文 | 鋼瓚兒
上海美術(shù)電影制片廠（下文簡稱上美影）用半個多世紀的跨度、數(shù)不盡的動畫作品，伴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——《豬八戒吃西瓜》《小蝌蚪找媽媽》《沒頭腦和不高興》《九色鹿》《黑貓警長》《葫蘆兄弟》……
而上美影出品的《大鬧天宮》《哪吒鬧海》《天書奇譚》，更是經(jīng)典中的經(jīng)典。
它們既囊括了中國美學(xué)的非凡魅力，又代表了當(dāng)時國產(chǎn)動畫電影的最高制作水準，是名副其實的“國產(chǎn)動畫天花板”。
有人曾這樣評價它們：《大鬧天宮》是見天地，《哪吒鬧?！肥且娮晕?，《天書奇譚》是見眾生。
其中，誕生于1983年的《天書奇譚》，是問世最晚的一部，也是思想性最高的一部。
當(dāng)下，4K修復(fù)版的《天書奇譚》正在影院如火如荼地上映著，掀起了一波備受矚目的“回憶殺”，一度火上熱搜，被網(wǎng)友津津樂道。
為什么38年過去，人們?nèi)詫λ钅畈煌?/p>
下面，我們便細細道來。
《天書奇譚》的誕生，源于一次胎死腹中的跨國合作——1980年代初，BBC找到上美影想要合拍一部動畫長片。為了達成合作，英方甚至頗具誠意地提交了一個劇本。
上美影重新編寫了劇本，還畫出了一些分鏡。制作先一步啟動，可BBC的資金卻遲遲沒有到位。萬般無奈之下，上美影只能心一橫，自己把它拍了出來。
《天書奇譚》的兩位導(dǎo)演：王樹忱、錢運達
《天書奇譚》由明代神魔小說《平妖傳》的部分章節(jié)改編而來。
《平妖傳》前二十回由羅貫中根據(jù)民間傳說整理，后二十回由馮夢龍親自改編增補。
雖然《平妖傳》在中國古典神話小說中并不算特別成功，但它卻是中國小說史上的第一部長篇神魔小說，堪稱奠基之作。
改編過程中，主創(chuàng)采用了“串燒”式的劇本編排，將多個小故事融合在一起，打破了動畫敘事的完整性，在當(dāng)時頗有顛覆性。
錢運達
影片故事，看起來并不復(fù)雜，有著明晰的正邪二元對立——代表正義力量的袁公、蛋生和代表邪惡力量的三只狐妖。
小仙袁公盜走天書，將書中內(nèi)容刻在云夢山白云洞的石壁上，卻因此觸犯天條，被罰永世照看石壁天書，待到白云洞口香爐升彩煙時，才可上天赴命。
一天，趁袁公上天述職之際，三只狐貍偷偷溜了進來。它們偷吃了丹爐里的仙藥，幻化成人形，變成了三只狐妖：一個相貌丑陋的老妖婆，一個婀娜風(fēng)騷的小娘子，一個笨手笨腳的白面書生。
此后，狐妖流竄到人間，用法術(shù)興風(fēng)作浪、平步青云，從平民、富商、縣令、府尹一路蠱惑到皇帝，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護國法師。
另一方面，袁公的徒弟蛋生繼承了袁公的意志，練就了一身本領(lǐng)，與狐妖們上演了一場正邪對戰(zhàn)。
《天書奇譚》用幽默夸張的表現(xiàn)手法，對蕓蕓眾生進行了生動的刻畫。
雖然它是一部動畫電影，但其鞭撻現(xiàn)實的尺度之大，就算放在今天來看，依然毫不落伍。
片中的袁公，是一個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，是傳遞知識與文明的盜火者。
結(jié)尾，他因觸犯天條被押上天庭，犧牲了自己。這在無形之中，暗合了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的結(jié)局——盜火被罰，被宙斯命令用鐵鏈束縛在懸崖上，被鷲鷹啄食肝臟，承受無盡的痛苦。
而片中的三只狐妖，則分別代表了三種最淺顯的人類欲望：貪錢、貪色和貪吃。
《天書奇譚》用這三只狐貍精，引申出了封建社會中的市井百態(tài)、官場生態(tài)、人情世故。
率先出場的老和尚與小和尚，六根未凈，貪戀錢財女色。
狐妖們到寺院敲門，先敲門的是巫婆臉的老狐妖，小和尚見其丑陋，迅速把門關(guān)上。接下來，換頗有姿色的美女狐妖敲門，見色起淫的和尚便開了門。
官場上，皇帝昏庸幼稚，官員從上到下極盡貪腐之能事，將民脂民膏據(jù)為己有。
縣令奴顏婢膝，索求無度，他讓狐妖做法變房子，變完房子要庭院，變完庭院要石獅子，最后還要金銀珠寶、米糧酒肉。
蛋生略施小計，讓索求無度的縣令受到了懲罰——親爹跌進聚寶盆，變了七個親爹出來。
親爹一擁而上，讓縣太爺差點五馬分尸。
這段設(shè)計非常巧妙，暗含另一層隱喻——如果地方官與老百姓離心離德，那他將不再是“父母官”，而是“龜兒子”。
縣令只是坐地斂財，府尹則更勝一籌。
他不在乎眼前的蠅頭小利，而是想財色權(quán)兼收，娶美麗的狐妖為妻，靠法術(shù)平步青云。
這幅無恥的嘴臉，正是“小貪念財，巨貪念權(quán)”的完美寫照，與《人民的名義》里的大貪官如出一轍！
而不顧民生疾苦的小皇帝，行為則更加離譜。
他眼中沒有蒼生，只一味地用狐妖的法術(shù)滿足自己的私欲。喜歡鳥兒就變出百鳥朝鳳，喜歡煙花就造出節(jié)日慶典。實在無聊的厲害，還可以讓狐妖變出老虎在城里咬人取樂。
如果說，辛辣的諷刺和深刻的隱喻是《天書奇譚》的“骨相”，那充滿古典美的美學(xué)設(shè)計，就是它的“皮相”。
二者融會貫通，共同構(gòu)成了它的經(jīng)典所在。
從創(chuàng)作美學(xué)的角度來說，《天書奇譚》堪稱是中國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集大成者。
獨具匠心的美術(shù)設(shè)計和人物造型，讓影片美輪美奐、充滿奇趣。
攝影助理樓英從油漆畫中得到靈感，創(chuàng)作了超越時代的視覺效果：片名“天書奇譚”出現(xiàn)，背景中黑藍兩色云團逐漸交融。
字不動背景動，對那個沒有電腦特效的年代來說，這是觀眾無法想象的奇觀場面。
導(dǎo)演錢運達請來時任南京《新華日報》美編的柯明擔(dān)任動畫造型設(shè)計，把中國民間藝術(shù)運用到影片的藝術(shù)造型上。
片中的人物造型，主要脫胎于戲曲角色，生旦凈末丑俱全。
袁公的形象，酷似舞臺上的關(guān)公，火紅的須眉斜挑入鬢，一襲白衣正氣凜然。
美女狐妖，斜眼妖媚，兩片腮紅，燦若桃花，是典型的花旦造型。
老狐妖則是一副老旦造型，極具辨識度的黑眼圈和倒三角臉型，是不少觀眾的“童年陰影”。
縣令的形象，對應(yīng)了京劇里的丑角，有著非常夸張的尖鼠臉，重在突出他的鼠目寸光、貪得無厭。
蛋生的模樣，參考了傳統(tǒng)的年畫娃娃，兩坨腮紅，顯得喜慶熱鬧。
小皇帝的造型，借鑒了民間的不倒翁，脖子像一根細木棍，碩大的頭可以自由轉(zhuǎn)動，全身圓滾滾的看不見腳，像個任人操縱的傀儡。
人物的造型與人物的性格相匹配，形成了一種奇妙詭異且引人入勝的戲劇效果。
此外，片中還匯聚了很多民俗意象：京劇、年畫、剪紙、雕刻、踩高蹺、舞龍舞獅等等。很有幾分“民俗大觀園”的意思。
而亭臺水榭、宮殿庭院、垂柳拱橋等背景畫面，則遵循“吳門畫派”風(fēng)格，用工筆重彩繪制人文景觀，用淡雅水墨繪制自然景觀。
山水悠遠、園林精巧，宛如一幅流動的國畫。
所以，說《天書奇譚》是“中國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集大成者”，此言著實非虛。
“天地?zé)o私，自有慧光”。
袁公將天書傳授給蛋生，這份世代傳承且生生不息的希望火種，正是《天書奇譚》之于中國動畫電影的意義。
只可惜，當(dāng)我們以回望的眼光去看待《天書奇譚》這部國產(chǎn)動畫天花板時，卻常常百感交集——我們以為那是起點，沒想到那是巔峰。
國產(chǎn)動畫的靈魂，似乎隨著那道抽走袁公的鎖鏈一起，一并被抽走了。
對此，我們無能為力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問著這樣一個問題：為什么國產(chǎn)動畫明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，卻沒能更上一步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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